当我开口时, 我便沉默, 正如心里话谁会写出来呢, 正如对于不可说的事情保持沉默. 这美妙的重言式, 即使我已经浑身是污泥, 嘴巴干裂, 发过毒誓, 今天也就要得罪你一下.

(一) 澡堂子

当我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 我干了什么呢? 首先, 我们来审视一下这是什么话题, 不错, 这是可以说的. 其次, 这个话题, 被我们说过了吗? 肯定说过了. 再次, 我有观点吗? 如果有, 是不是有类似的呢? 如果没有, 不用想, 在今天这个情况不可能出现的. 好的, 那我便是要重复别人的观点了, 这也无所谓, 今日大家都是观点的消费者. 那我在转述着怎样的观点呢? 我站在哪里呢? 是不是, 换一个人, 就不会这么看? 好, 这第一个大过滤器我们通过了, 非常好. 那么接下来, 我的支撑呢? 我是靠什么说话的? 我怎么知道我是对的? 什么? 我是转述所以我是安全的? 不对, 不对, 没有谁是谁的爸爸. 更何况我只是挑了一个让自己舒服的位置. 好吧, 即使这样起码我可以做一点传播工作, 我们只是传声筒, 传递一点多样性, 这样总可以吧. 不好不好, 话语早已热寂. 除了言说关于言说的观点, 我无权言说. 如此 meta, 以至于羞耻.

那么, 便沉默吧, 笑着的沉默, 撇嘴的沉默, 摇头的沉默, 眼皮低垂的沉默, 带有一个 emoji 的沉默, 带有二十个哈的沉默, 重复同一个话题的沉默, 沉默. 我对这沉默并不愤怒, 沉默让我感到舒适和安全, 除了无法让我停止内省之外, 沉默是伟大的. 沉默说, 现在你可以放松了. 可是不行啊, 我还是感到不满足. 还是让我们一起说点什么吧.

二一年冬天, 我泡在北京某个澡堂子里将近四十度的池子里, 水汽弥漫, 头脑发热. 不对, 我是不是不该说这句话, 不要戏剧化. 嗯, 继续说. 我泡在池子里, 和哥们说 “我们生活在晋朝”, 哥们点头. 彼时刻我脑子里想到什么了呢? 我想到了某 partical physicist 在 Facebook 主页上写的 "Chinese history 爱好者" 标签. 啊, 永远的蓝色. 我还想到了在夜色下走路, 那是在夏官营, 勇士路上, 一轮月亮挂在天上, 黑色的山, 暗蓝色的路. 也有人描述过这个夜色下走路的场景, 那个叫什么, “天阶夜色凉如水” 是吧, 对不起我的文化程度只能想到这种大众化的诗句, 打出两个字母输入法就会代劳的那种. 我是不是现在该拉回到澡堂子里弥漫的水汽? 我就不! 要继续想, 让水汽离我远一点, 那种眩晕感最好也离我远一点. 我还想到了汽车, 对, 半夜里在路上行车. 窄窄的路, 两旁掠过起伏的山. 司机安静地开车, 所有人都疲惫地睡着了. 我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窗户上往外看, 头骨和窗户一起微微震动. 如果这个时候有警察上车检查, 他会看到一车的后仰的脸在轻微地同步晃动, 那个场景有点像电影院里, 有点像某本书的封面.

我跑的是不是有点远了? 如果我的海马像一座有着复杂地势的山, 比如大别山, 对, 我那如大别山一样怪诞复杂的海马... 我在山里快乐地游荡, 像猴子一样, 伸出长长的手臂, 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 我甩个弯, 借助惯性, 毫无目的的游荡. 让我们撒泡尿吧, 宣示这整片山林的所有权, 然后继续游荡. 天, 我好久没有这样出游了, 过去的连接都是直线, 我说, “飞!”, 然后我就到了终点. 我假模假样地绕着目的地走一圈, 然后宣布, 根据 X, 我们的到了 Y, 然后由 Y 我们得到了 Z, 巴拉巴拉, 总之最后我们到了这里. 就这样, “不就是” 充满了我的脑子. 我曾经以娴熟的飞翔技术而自豪, 自认为是本大别山区最杰出的飞行员, 绝不会迷航, 更不会坠机而碰上什么蛇之类的.

(二) 唱歌

前天, 在路上. 我不想听播客了, 厌倦了 Lex Fridman 倒吸凉气和问嘉宾大而化之的问题. 打开了音乐软件以后, 我发现无歌可唱. 最近半年加到单子里的歌, 连歌名我都叫不上来. 因为他们是俄罗斯人唱的, 听那些歌时我只能听着电子音乐的声音, 感受一种让我舒服的寒意和绝望, 我甚至不想去查他们的歌词, 因为歌词水平一般会很糟糕. 然后我不满意, 划啊划, 我划到了《爱江山更爱美人》. 不错, 让我们唱起来! 伴随着李丽芬有点沙哑的声音, 我唱起来, 并且想到了被提问. 提问者是我的老师, 是个挑衅的问题啊.

“人生短短几个秋啊, 不醉不罢休
东边我的美人儿啊, 西边黄河流
来呀来个酒, 不醉不罢休
愁情烦事别放心头”

然后我的眼睛有点不舒服, 没关系, 让我们继续唱!


好儿郎浑身是胆
壮志豪情四海远名扬...
人生短短几个秋, 不醉不罢休

好了, 这些意象堆砌的足够多, 虽然质量低劣得就像椒麻鸡里过量的花椒粉, 但是足够让我在晃荡到大别山里另一片树林了. 现在我在船上, 清晨水上雾气弥漫, 周围群山环绕, 船头有人矗立, 那人像尊雕像一样纹丝不动. 船像毫无阻力一样划动. 虽然现在是黎明, 但我们要去到的地方, 那里高峡出平湖, 那里的水面是开阔的、明亮的. 熊老师透过眼镜看见了我, 她把手朝我一勾, 下巴一抬, 问道, 你唐明皇是要江山还是要美人哇? 我蹭一下站起来, 当然是江山啦, 江山都是我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自然美人也是江山的一部分, 老师你这是个逻辑问题. 熊老师笑了. 她来上课时总要把窗帘拉开, 让院子后面的李子树在我们眼前一览无遗, 然后嗔责我们, “又在干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啦”.

好了, 《爱江山更爱美人》已经放完了, 不能再哭了.

接下来, 我又唱了《牵阮的手》, 霓虹色的. 《After party》, 蓝黑色的. 《世界第一等》, 粉色的. 《关于郑州的记忆》, 黑色的. 《皇后大道东》, 军绿色的. 《雾里看花》, 浅白色的, 《十万嬉皮》, 灰色的. 最后, 我点了马斯卡尼的乡村骑士间奏曲, 这个好啊, 很普世, 不用唱, 我只消静静地享受阳光即可. 烫脚的水泥地上, 我赤着脚在跑, 第一次知道汗真的会滴到地上然后迅速消失. 冬季收割后一望无际的田里, 我还是在跑. 我一直跑, 跑到红色的太阳从河对岸的树林里升起来, 跑到人家开门, 跑到在河边洗衣服的人棒槌声响彻好几公里. 我还在跑, 可是后面跑着跑着所有的景色都消失了. 冬天跑已经完全不行了, 夏天勉强可以跑, 六月, 所有人都在打包行李, 树荫下到处都是快递, 而我在跑.